(双崔)一天

我到小卖铺拿了听啤酒排队结账,大概快要十二点了,前面拿了两条烟的小寸头男人正从皮衣口袋里掏揉得皱巴的几张纸币。传说这附近治安不太好,我倒觉得还好,在这里生活以来从未遇到抢劫斗殴,社会青年多些倒是真的。说社会青年还不够格,这里只是家境不好的叛逆男孩集中营罢了,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只想活在当下,自由自在。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这是我为这个群体开脱的原因,不会再有别人这样客观地偏心他们。

吊挂在烟酒柜前的电视,同时显示着两个监控的画面,店内店外各一个。收银处新换的白炽灯管比往常亮了一大截,反光严重抬头只能看到屏幕上的镜像。

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我随手抓了条口香糖,调整站姿扭着脖子再抬头,发现校服领子没理好。悬着一颗心出门,手中塑料袋被甩得作响,渐渐和路边盛夏夜晚的蝉声融为一体。

他还在,背对着我蹲坐在楼梯口,一颗圆圆的脑袋缩在校服里,偶尔吹过的风温温吞吞摆弄他的碎发。他烦躁地挠两下被蹭得发痒的后脖子,干脆将领子整个立起来,拉链拉到头还使劲抻了抻。该是温室里的盆栽,我不再犹豫直接上前。

装作不经意地坐在他身旁,第二阶楼梯,他微微侧头看了我一眼。头发带点卷,导致齐眉刘海留下蜿蜒弛缓的一条界限,张牙舞爪却本质温驯的小动物咧嘴漏出乳牙尖,使我想到打发时间玩的割绳子游戏里张嘴求投喂的绿色小怪兽。这种逞强似的倔强意外让人觉得蛮可爱。啤酒还没开,我的思维已经混乱。

他有种特殊的魔力,在他身边哪怕静静坐着什么都不做也会舒心。这恐怕又是我在为自己开脱,他抿着唇把头朝远离我的方向偏得更大,似乎有些想逃离。但身体却意外向我倾斜,很轻微,可能只有半圆仪上的三度五度。我今晚对距离似乎格外敏感,他是愿意和我交谈的,就像我被身体操纵不由自主走向他一样,我这样认为。

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马路,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偶尔有青年驾摩托经过。刻意剪短了消音管,见路边有人会耀武扬威拧两下油门把手,徒碌得带过一阵风。这种噪音我是习惯的,去年冬天我爸逼迫我回家过年,我攒钱把摩托漆得发亮顺便剪了消音管。像毒品一样,噪音也让人上瘾,这之后我爱上它带来的快感,骑行时可以掩耳盗铃远离这个世界。事实上它非常吵,我以薄弱的生物知识担心自己下降的听力,不过慢慢会习惯的。这样才符合我不良的形象,我也的确成功在大年夜把初次见面的后妈吓了一跳。

可他显然对这种噪音不熟悉,一辆这样不良的摩托车经过时他皱起了眉,表情严肃又认真,我猜他一定思考着这类人的目的,答案不会顺耳。引擎声咆哮向远方,街道上有余音回荡,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傻坐在他身旁许久,他恐怕尴尬极了。

说实话我真的没多少和人搭话的经验,与其提着一颗心试探性地与人搭话,不如呆在原地等别人来开这个头。这歪理通常适用,除非我遇上在意的人。我没研究出来自己在意怎样的人,也许今天是个黄历上的好日子,我遇到了他,稍微有些在意。

离家出走?我问,盯着空旷的马路故意没看他,倒是他定定地扭过头来望着我。

他不动声色打量我一番,从头发丝到大腿根,视线最终停留在下巴靠下。我余光偷眇他一眼,这个角度有些奇妙,他的专注配上那样一双眼睛竟然款款深情。我觉得他的眼睛是深褐色,简直要把人吸进去,我想到下雪的冬天剥开糖炒栗子深褐色的瓤,灌得满腔糖香。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他是在盯着我皱巴巴窝成一团的校服领子。

早该注意的,我赶紧伸手整理。好巧,咱们是一所学校的。

我认得你,篮球队嘛,打球时我刚好路过。他说。

篮球是我的一大自信来源,我内心期盼他目睹了我扣篮时最英姿飒爽的瞬间。

还见过你被主任罚站,有那么几次吧。他接着说。

我既然已经悄悄把他放到了在意的人的位置,自然希望给他留个美好的第一印象。大概就是上个月早退被抓让他看到了,我埋怨自己为什么没能多睡两节课。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我问。



混血在学校算是稀有动物,我当然也认得他。他叫崔韩率,我在午休时嘴馋翻墙去吃拉面,吃完消食顺便逃课在围墙上小坐一会儿,视线总能刚好对着一楼教室里的他。身为男性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侧脸很好看,女孩们背地说他是少女漫画里的王子。他的座位在中间,是成绩不好不坏的乖学生,但我见他上课时常走神。目不转睛盯着黑板或笔记本绝不是在学习,他心事很多,想到入迷,我甚至怀疑过他是睁着眼睛在睡觉。快下课时他会忍不住放肆一下,转过头望着窗发呆,晌午的大太阳烤着我的后背,强光使室内的他无法透过窗看到外面的景象,他肯定不知道他的视线也刚好对着我。

我喜欢拉面,喜欢坐在围墙的那个位置,不知不觉中和他对视也成为日常的一部分。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我通常会离开,只有几次和我爸吵架,我再找不到这样一个僻静隐蔽又可以很好的虚度光阴的去处,浪费生命般盯着崔韩率看了一整天。阳光慢慢变弱,我眼中的他也渐渐虚化,到最后我只能看到他一个模糊的轮廓。那个轮廓转身好像也看着我,朦朦胧胧,我不敢确定,所谓对视至今都只是我单方面的。

他的母亲是美国人,父亲经商,上学放学有专车接送,好像被保护得纯洁得和这俗世没有一点关系。我只好幻想,外国母亲,系着印花围裙戴着厚手套弯腰从烤炉中端出一整盘金黄色的小酥饼,他家的小花园一定漂亮,爬山虎和浅蓝色牵牛花几乎挂满围墙,院内草坪上摆一套铁制镂花喷了白漆的桌椅。我有些羡慕他,家里有个免费外教英文成绩绝对不用愁。

不要回家。他答得干脆利落,脸上净是赌气。

这怎么行,和父母置气也不能太过分。现在太晚了,听话,我送你回去。我不知不觉换上了哄孩子的语气,不过他确实是个孩子。

传说这附近治安不太好,这么晚他呆在外面实在危险。我的摩托车就停在过街网吧门口,我打算送他回家,好在这附近的路我都熟。我应该把他载到小区门口再目送他进去,摩托车没有登记不允许进入小区,况且那片富人区足够安全。

不能回去,我策划离家出走很久了,好不容易才出来的。不能这么轻易就回去。
他语气很认真,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仿佛我阻止了他会成为千古罪人。

我拿他没办法,叹口气接着问话。你有什么计划?今晚要去哪里?

他支吾半天,说,还没想好,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我不太整洁的出租屋今晚即将迎来它的第一位客人,是一个我早就有所耳闻、第一次遇到便有些在意的人,强大的宿命感,或许我新买的游戏碟刚好和他打个通宵,柜子里还有两包方便面做夜宵,不知道是不是他喜欢的口味。

只有今晚,明天下午就回家。他无意识抠着指甲,紧张解释道,离家出走只有一天。

我点点头跟他讲,摩托车在马路对面,家里有些乱你不介意吧?



我拉住他的手腕横穿马路,他乖乖地任我牵。澄黄的路灯下无脑飞虫毫无章法地飞扑,连带微小的影在路面上轻颤,他的步伐稍微比我慢些,灯光下我们的影子一大一小连在一起,徐缓刷过大颗粒的沥青路面。

他同样是我第一位坐我摩托车后座的人,我松手取下头盔递给他。红色的圆形头盔,晚上看颜色正得像颗毒苹果,他努力按耐住兴奋戴上头盔,笑眯了眼嘴巴咧得方方的看着我。我把塑料袋塞进他怀里,装着我忘了喝的啤酒和给他的一条口香糖。

帮我拿一下吧,口香糖是你的。我说着掏出钥匙翻身上摩托。

他使劲点头,头盔前收起的透明挡板由于惯性作用滑下来,哐当一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听起来尤其响。
谢谢,他不好意思地说,声音被放下挡板五面封闭的头盔闷住只冒一个尖,害羞得快要煮熟。

待他抱着袋子搂住我的腰在车上坐好,我才想起先前大噪音摩托车驶过时他的皱眉。开脱技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我斟酌一下才开口。

嗯,韩率。我可以这样叫吧?车子消音管被异物卡住了,还没来得及去修,会有些吵,没关系吧?

他腾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肩,说,没事的哥,头盔还能隔下音,这样很酷。

这话并不是在夸我,可我莫名挺高兴,拧了油门把手向家走。

理论上来说,我和崔韩率在此之前是陌生人的关系。我们的第一次遇见,他毫无防备、我毫无戒心,眼神清澈的未成年人乖巧地抱着啤酒坐在我身后,行驶中被放大的夜晚凉风,身下摩托的噪音像暴躁的猛兽,震荡把人的安全感都消灭,他不由抱紧了我,再抱紧我。

我可算体会到了被需要的感觉有多美妙。尽管是出于本能,网吧离我的租房很近,在短短几分钟路程里,他迫切需要我。午夜空荡的街寂静到天荒,我们呼啸而过,相遇不相知,厮守。

五百秒钟的厮守,背景音是被我捣了鬼的轰鸣的引擎声,身体和内脏也共鸣般震动。这个说法恐怕不太准确,我的物理实在差劲,通俗来讲,我紧张得心肝儿都在颤。荡气回肠不过如此。

短暂的潇洒过后,我停下摸摸麻木了的耳朵对他说,到家了。



铁锈斑驳的楼门,拉开时有空洞的吱扭响声。我想我是太孤独了,否则为什么今天崔韩率的到来让这楼道里接触不良忽闪的感应灯都散发暖黄色的光,昏暗的浪漫。

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我无所保留地敞开它,展现在他面前。

六层老式居民楼,我的小窝在二楼右手边。面积很小,厨房最多站两个人,厕所水龙头是闸门式的,碰上阴雨天屋内潮乎乎。称心的是租金非常便宜,我还能撑上一阵。它有些温馨,至少很久以来我在这里落脚。

我想到了,但是,你一个人住?他问。

嗯,这房是租的。我边回答边打开房门,鞋架上只有两双球鞋,唯一一双拖鞋不知被我乱丢到哪里了。我赤脚在客厅卧室扫荡了一圈,总算在床底找到了它,放到崔韩率脚边,他还束手束脚站在进门处颇有些尴尬。

轻易便激起了我的保护欲,我再也忍不了抱住他,抚着他的后背,说,和在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这里是你一天的家。

他太懂事了,踮起脚尖搂在我的脖子,也抱住我。
别担心,胜澈哥,这就是我家。

他眼中满是对我的信任,我终日浑浑噩噩,有什么可值得他相信的呢?他将这陌生的小屋称作为家,慷慨地散发热度温暖我,我控制不住自作多情地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竟然是因为我。他的眼睛真的是深褐色,一厢情愿甜蜜的陷阱,今晚的我们互相需要。

我翻箱倒柜找一身睡衣给他,他安静坐在沙发上,视线灼灼追随着我的背影。待我找好换洗衣物递给他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

爸爸生意上出了点事,我不太懂。他脾气不好,烦躁起来就喜欢和妈妈吵架,甚至打架。可这次已经持续两周了,他们从未闹过这么久,我实在受不了才跑出来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是在揭自己的伤疤。我曾愚蠢地以为他有个幸福令人羡慕的家庭,如今只有心疼和抱歉,天知道他有多害怕才选择离家出走这个最无力的逃避方式。

可是妹妹还在家,没有我她会害怕。我们两周心惊胆战没能好好睡觉,我不该这样自私跑出来的。他懊恼地说着狠狠捶了自己一拳。

我安慰他,韩率,这不是你的错,妹妹和父母呆在一起很安全。像你说的,他们从未闹过这么久,一定快要和好了。

他点点头,但愿吧,我明天下午就回去,不会有事的。



浴室传出水声,这房子隔音太差,哗啦哗啦流得人心猿意马,我僵坐在沙发上搓着手。他很快就出来了,热气在开门的瞬间簇成一团一团膨胀飞腾,徐徐笼罩整个小屋。衬得他身影不太真实,像是从聆听了我心声的魔法中降生,纯净美好只为我一人。又飘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我起身靠近他,企图将他的一切深深刻在脑海。

他眼睛红红的,大概刚才偷偷哭过了,眼神忽闪忽闪倔强得想掩饰。我引他坐下,拿了干毛巾和吹风机,风筒呼呼吹着,电热丝慢慢冒出烧焦的气味,他忽然笑起来。

说,我平时都不用吹风机的,总算明白电视剧为什么要老是演情侣吹头发的剧情了。
他害羞得没再多解释,只是说,我热得又快要出汗啦。

他换上我的衣服不太合身,袖子裤腿都挽起一截,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他太瘦了,多吃一点才好,我打算在煮给他的面条里窝两颗蛋。可才烧开水的功夫,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我关了火,轻轻唤他的名字,韩率,崔韩率。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我将他搂起来,说,到床上睡吧,呆在客厅要着凉。

他呈大字型倒在床上便一睡不醒,我简单洗漱一下,侧身躺在床右边没被占领的地方,关掉床头灯睡觉。卧室窗帘没拉严,一条缝隙从地板延到屋顶,漏入淡淡的月光横照在床上。我拉起他抵着我后背的左手,翻身仰躺,借着偷渡的月光研究他手心的纹路。他会是个幸福的人,我这样断定,我的手比他的大了一圈,我的右手与他的左手,十指相扣。举起在空中晃了晃,穿过那道光时牵着手的影子在墙上一闪而过,我与他的故事也是如此,是一闪而过的意外。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崔韩率还在睡着,昨晚我牵他的手也没被挣开。我边刷牙边考虑午餐吃什么,听到他在卧室喊我,胜澈哥。

我赶紧漱口,怎么了?

快十一点了,已经迟到了,今天不上学行不行?

太调皮了,他今天压根就没打算去上学。我忍不住逗他,不碍事,就跟老师说早上不太舒服所以迟到了。

半晌没回应,我开始后怕他真的会去上学时,他蔫蔫地回话,去上学还算哪门子离家出走啊,帮帮我不行吗。

于是我把他从床上拎起来赶去洗漱,以表哥的名义拨通他班主任老师的电话请假,顺便存下了自己的号码。真的是顺便,联系人姓名一栏规规矩矩写着“崔胜澈”三个字。这样反而不像我的作风,于是在前面加了一个字母“A”,手动置顶。

我欢喜地要把手机还给他,他洗漱完毕正对着客厅的窗外发呆,留给我一个熟悉的侧脸。简直和每天翘课坐在围墙上偷看他一个样,我又回到那一个个酸涩的中午,只是现在他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不再隔着光照下看不到外面的玻璃,我也不用经受被太阳毒烤的酷刑。

从前没有勇气,我小心地唤他,崔韩率。
他转过头来,我痴痴望着他,他也直视我的双眼。这是证据确凿的对视,多少幻想与梦实现于一瞬间。

怎么突然发起呆?他笑着问,想好吃什么没有?

答案显而易见,我点点头道,有一家我中午常去的拉面馆,离家挺近的。



热气腾腾的两碗面端上桌,店面不大座位排得很挤,我们面对面坐着,膝盖相对。
他一定饿坏了,我昨晚没来得及给他煮面,咽着口水掰开一对一次性筷子,心急得从中间掰断了。

我把自己手中的筷子递给他,又掰开一双新的。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闷头吸面条。

吃完饭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停顿一下,接着又问,还是直接回家?

他没有抬头看我,含含糊糊答道,该走了。

行。干巴巴的一个字,这时候我发现自己真的嘴笨,安慰鼓励的话竟一句说不出口。

碗里只剩面汤漂着几根豆芽菜,他胳膊架在桌上托腮看着我,烂漫又不谙世事的小王子。
他嘟囔道,还以为你吃饭狼吞虎咽,没想到这么慢啊。

嗯,麻烦你再多等我一会儿吧。
我心里埋怨,一定是老板偷工减料给少了面条,我必须慢点吃,只差一根一根含在嘴里嚼。

那你可千万慢点,我还想和你多呆一阵呢。他回答。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看待,我都知道的。我们在一所学校读书,住得不算远,你还把手机号存给我了。
嗯,我们以后有的是见面的机会。他笃定地说。

他家离入口不远,从马路上能看到屋顶的尖尖一角。我在小区门口停下摩托对他说,回家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他下车敲了敲保安室的窗户,过了一会又坐回车后座,搂住我的腰说,咱们一起进去。




但骇目惊心,我做梦都想不到,警戒线围绕房子一周,正门被明黄色封条贴封死,血红色四个大字严禁入内贴在门上。透过落地窗看到客厅一片狼藉,电视摔在地上被铁锤砸出一个大洞,皮革沙发被割破露出破烂不成样的内芯,满地瓷器碎片,地板尽是深浅不一的刮痕,楼梯口处甚至有黑红色的血沥沥一滩。

他忽然整个身体哆嗦起来,跳下摩托跌跌撞撞就要闯进去。我心中警铃大作,一把将他拉入怀中,没事的,没事的,声音颤抖,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也害怕得发抖。

我们去后门看看,一定没事的。

使劲攥着他的手绕到后门,两辆警车停在败落的院子里,我下意识拉住他转身就跑。我扯着嗓子大叫,不要看,不许回头。

可已经太晚了。等待许久的警察下车朝他喊,你是崔韩率吗?

我祈祷他不要停下,两只手用尽全力扯着他离开,甚至希望他是个聋子。可他一清二楚听到了,抖成筛子怔在原地,短促而痉挛似的喘气,使劲挣开了我的手。

警察接着说,昨晚有暴徒闯进你家,你妹妹伤到了头,目前在医院抢救,你妈妈陪着她。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完事后我送你去医院见她们。

世上再没有太阳,他跌坐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无声地哀嚎。我无法想象他有多痛,天崩地裂般的心碎。

警察赶在我之前把他扶起来,句句诛心残忍地继续问,昨晚之后你和你爸联系过吗?他借了高利贷,现在下落不明。

我企图拉住他,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喊,韩率,跟我走吧,跟我走。

他太脆弱了,一阵风都能把他从我身边带走。他张张嘴想对我说什么,哭得撕心裂肺却只有哽咽的声音,他哽得就要背过气,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红着眼眶看着。

对视,最后的对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我每天中午翘课只为与你对视,你可曾看到过我一次?

这些警察早就等着韩率落网,他将被困在绝望中,生活从此只有无边的黑暗,我必须救他出来。我冲上去,却被另一辆车上的警察挡住,我不要命地狠狠撞在他们身上,他们一下又一下把我推倒在地。

这场灾难毁了一切,我眼睁睁看着韩率被警察带上车,他们怕我继续纠缠,一人载走了韩率,其余全部按住我。突如其来的末日残骸袭击了他,穷途末路,将他的身躯推入夺命的深渊,从此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光。

我的韩率死了。

我倒在路上,听着车驶远,鼻子火辣辣的疼,眼睛被模糊了,隐约看到有血缓缓地淌。

晌午的太阳烤着我的后背,我坐在围墙上偷看教室里的崔韩率。就这样鬼迷心窍一整天,他的身影慢慢模糊到只剩一个轮廓,他好像也转头望着我。我看不清,我需要确定这对视不是我单方面的,这说不出口的暗恋也不是。下定决心的瞬间,教学楼开始崩塌,废墟几乎把他埋起来,我伸手想要抓住他,黑色的漩涡将支离破碎的一切吸了进去,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无尽的噩梦。

晌午的太阳还在烤着,我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我要追上那辆车,追到警局,我可以像英雄一样将韩率从漩涡里救出来。我们昨晚荒唐的相遇,我想我是爱上他了,或许从在学校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又或许就在这个瞬间。爱情一向莫名其妙,不需要解释也无迹可寻。我是他离家出走的帮凶,是往后所有心碎的开始,他永远不会忘了我。是像我一样以爱人的身份记得,还是以致命的魔鬼来记得,我不敢奢望。

我的力气被这个叫爱情的恶魔抽干了,很疼,也许是后背晒脱了一层皮。据说人死前一生的回忆会走马观花在脑子里走一遭,我被钉在地上,一具死尸,却只能想起昨晚的事、今早的事,有关崔韩率的事,一天的记忆。

我爱他,但他兴许恨我。

他最好恨我,我是全部痛苦的根源。他该干干净净活在这世上,不背负任何罪、不恨别人不承担任何后果。

他从痛苦的家庭中逃离,却换来了成百上千倍的更加痛苦,他何罪之有?

若是昨晚坚决送他回家,他有机会保护妹妹,便不会恨我。可他也会被暴徒伤到,我们不会相遇,和他度过的一天是我迄今为止最幸福的一天,我舍不得送他回家。

所以这就是最好的结局,感谢上帝,我拥有和他一天的记忆。




我再没见过崔韩率。

那之后我脾气阴晴不定,颓废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惹毛了我爸,载过韩率的那辆摩托车被他砸坏了。我把支离破碎的零件收起来,不再骑摩托车。

费劲打听了许多他的事,他妹妹成了植物人,外国母亲带着他们兄妹二人漂洋过海疗养,父亲生意失败不知跑到哪里躲债,那一栋有小花园的房子被银行收了。我闲来无事跑到小区门口远远看一眼,只能看到屋顶一角。

两条直线在那天的相交后愈行离彼此愈远,留下不断扩大的一个叉,禁忌。于是我时常幻想平行世界中的我和他。

日子似乎过得很平静,只是有天在路上我的手机被飞车贼夺了去,总算应了治安不好的传说。我被迫换了新手机、新号码。

我在韩率的手机里存了自己的号码,却愚蠢地忘记回拨记下他的号码。他从未联系过我,可能是美国需要打国际长途的缘故,狗屁通讯公司。

我英文不好,去美国的机票钱够我攒一阵。我没有他的地址,无法联系他。

幸福于我们而言止于那一天,那一天却是我最幸福的一天。

黑色漩涡和爱情恶魔,那一天使我们万劫不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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